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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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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

這一夜雷雨過後,天氣越發熱了起來,晝長夜短,夏意愈熾,轉眼就離春日裏太後娘娘為永寧郡王張羅選妻的事,過去有兩個多月了。

春時宮廷畫師在太後懿旨下赴各府高門畫貴女畫像,使得京城為永寧郡王妃的人選熱議了好一陣子。然而不知是沒有中意的貴女,還是中意的高門貴女太多,一個郡王妃的位置不夠分,這都夏天了,太後和永寧郡王似乎仍未有決斷,永寧郡王妃位花落誰家依然是個謎。

先前永寧郡王來永壽宮中請安時,太後常會說幾句成親的事,催著永寧郡王快些選郡王妃,然而隨著春去夏來、時間越拖越久,太後非但沒有因時光流逝更加著急催促,近來甚至還不再催逼了。

“婚姻大事,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但有時還是要看緣分的”,永壽宮內,太後笑對來請安的永寧郡王道,“你慢慢挑,挑喜歡的就是。若是為快些成親,倉促間選錯了女子,往後日子不睦,反是不美。”

蕭玨“是”了一聲後,對皇祖母態度的轉變略表疑惑,太後眉眼間浮起淡淡笑意,是感懷往事時心中溫暖而又悵然的笑意,“昨夜,哀家夢見太祖皇帝了,夢見了……哀家第一次見到他時……”

侍在一旁正添香的沈碧,聽太後感嘆雖未附和言語,唇角卻微微彎起。太後瞧見,就笑斥她道:“你是在取笑哀家嗎?”

沈碧忙放下香匙,向太後娘娘彎身道:“奴婢不敢。”雖似是在告罪,但唇角噙著的一絲笑意依然未消。

沈碧是皇祖母身邊的老人,從皇祖母還是獨孤家未出門的嫡小姐時就伺候在皇祖母身邊,凡是皇祖母之事,她應無不知曉的。蕭玨因並不知皇祖母與皇祖父初見之事,又見皇祖母與沈碧是這般情形,心中不免越發好奇。

三四十年前,皇祖母所出身的獨孤氏乃是北地望族之一、家世顯赫,而皇祖父雖祖上蕭氏亦是名門,但至他那輩時已是門庭雕零,是皇祖父投筆從戎,憑著不世出的軍功謀略,才坐上了魏博節度使之位。

當蕭氏的軍隊與獨孤氏的錢糧隨著婚姻緊密聯結後,皇祖父成就了令燕朝皇帝膽寒的大業。盡管燕朝早幾十年就積重難返、地方藩鎮割據,但在皇祖父橫空出世之前,藩鎮間勢力相當互相制衡,無人有真正一騎絕塵逐鹿天下的實力,直到皇祖父才有王者之相。皇祖父雖名義上僅是魏博節度使,但實際勢力隨著征戰漸覆蓋了大半北地,而獨孤氏亦隨之水漲船高,成為北地第一高門。

雖似是為權勢而結合,但皇祖父與皇祖母是世人眼裏的恩愛夫妻,因被人譽為梟雄的皇祖父,盡管身居高位執掌大權,卻從不流連風月,一生只與皇祖母育有兩子。

皇祖父病逝時,蕭玨年紀尚幼,因而他記憶裏關於皇祖父的往事很少,如今記得最清晰的是皇祖父病重那年的深秋,庭院中黃葉紛飛,倚坐廊下的皇祖父,將冷透了的藥倒在了一盆早已死去的茶花裏,喃喃吟了一句,“幾時攜手入長安”。

長安是前燕舊都,父親在建立啟朝時雖因時勢將都城設在雍京,但也說過皇祖父在世時更屬意以長安為京城。皇祖父有征戰天下之志,皇祖母亦非尋常閨閣女子,想來以帝後之尊攜手共入長安是他二人之志,只是天不假年,皇祖父壯年時病逝,多年後皇祖母也未去長安,而是獨自留在啟朝雍京城皇宮中,以太後之尊。

蕭玨心同世人,也認為皇祖父與皇祖母之間情意深重,就好奇詢問起他們的初見之事,看皇祖母含笑不語,又要問沈碧時,皇祖母先擺著手笑道:“罷了,哀家自己來說。”

“那年哀家一十六歲,就和你現在一樣大,家裏有意為哀家相看親事,但未擺在明面上,只以宴會的名義,邀了許多高門望族出身的子弟,來家裏吟詩對酒。”

雖已是五十多歲的人,但在說及這段往事時,太後眉眼間的滄桑似都淡了不少,浮起了小女兒的柔和,“原本就只是哀家的父兄在宴中相看而已,但涉及終身大事,哀家那時如何能耐得住坐在閨房裏,就偷偷來到宴廳,躲在屏風後悄悄地看。那屏風是青紗制的,上繡著許多花草,使得哀家有些看不清宴中情形,只能將臉盡量貼近,結果因這樣,不小心將屏風給推倒了……”

說到此處,太後自己就先掌不住笑了起來,“屏風一倒,滿堂賓客都朝哀家看了過來,哀家自生下來還沒那樣窘迫過,登時就鬧了個大紅臉,楞站在那裏不知要如何是好時,又見宴中有位俊朗公子微笑著看向哀家,臉就更加紅了……是和先前不一樣的臉紅……”

最後一句輕輕的,似是飛花落在風中。許是因先前笑得太厲害了,太後眸中都微微泛起了淚花,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,輕握住蕭玨一只手道:“哀家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合心的女子,和那女子一輩子和和美美地過日子。”

蕭玨謝皇祖母關懷後,太後神色漸漸尋常,“不急,你才十六呢。現在該急的是皇帝,他都二十三了還未有子嗣,若這兩年還不能有,外頭的傳言怕是要更難聽了。”

沈碧輕輕蓋上博山爐爐蓋,“近來陛下頗為親近後宮,也許明年宮內能有嬰兒啼聲呢。只是奴婢原以為這誕育皇嗣的福氣第一個會落在姜采女身上,畢竟她是陛下這幾年納的頭一個新人,沒想到陛下就為一只琉璃樽將她一直關著,像若這氣一直不消,能將姜采女關一輩子。“

事涉皇叔宮闈,蕭玨本不應置喙,連想都不該去想,可是那幽蘭軒中的少女,常是縈繞在他心頭。他心裏一直念著她,卻不能提,這時聽沈碧說起,正猶豫是否要深問時,又聽皇祖母似和沈碧閑話道:“那個姜采女在當禦前宮女時,哀家對她有點印象,記得她長得水靈靈的,跟朵白茶花似的。越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和容貌,越吃不消這樣的磋磨,別說關一輩子,依哀家看,只消一年半載,這花就要枯萎了。”

沈碧道:“奴婢手底下的小宮女今早去太醫院為娘娘拿進補藥材時,有看到幽蘭軒的宮人也在為姜采女拿藥,問了一句,知道姜采女這才被關了十幾日,就已病得起不了身了。”

蕭玨心中一顫,憂慮如潮水沖擊著他的心房,他終是忍不住開口道:“若為一琉璃樽,責罰一女子病重至死,傳出去,對皇叔名聲有礙。”

他還有更多的話想說,想請皇祖母以太後的身份照拂姜采女,甚至想去皇叔面前為姜采女求情,然

而思及馬球賽那天的情形,再想到弘福殿的失火,想皇祖母與沈碧此刻提起姜采女是刻意還是偶然,許多話就沈沈壓在嗓子眼裏,不知是該說還是不該。

幸而皇祖母只聽他說了這一句,就頷首說道:“你說得有理,哀家會找機會勸勸皇帝,讓皇帝早些解了姜采女的禁足。”

蕭玨想“多謝皇祖母”,但卻不能說,他哪裏有“謝”的立場,姜采女是皇叔的女人,而他是皇叔的侄子。就只能沈默時,蕭玨聽皇祖母似是說笑,話中卻又似有兩分意味深長,“話聽不聽得進,得看說話的人是誰,哀家是太後,身後是獨孤家,不是什麽沒名沒姓的老婆子,說幾句話,皇帝應該還是能聽得進去的。”

從永壽宮中出來時,日已西斜,小太監秉良侍隨在郡王殿下身後,見殿下在離開永壽宮後並未急著離宮,而是走著走著,步伐愈緩,最終頓住,目光凝望向後宮某處方向。

皇祖母並不喜歡皇叔。盡管世人皆認為皇祖母十分寵愛小兒子,但蕭玨在年紀還小時,就隱隱感覺皇祖母對皇叔近似“慈母多敗兒”的極端維護寵溺下,藏著深深的戒備與疏離。

他迄今都記得幼時的一樁往事,他是五六歲的孩子時,少年皇叔在狩獵時獵了一張墨狐皮獻給皇祖母做大氅。在人前,皇祖母對那張墨狐氅愛不釋手,直誇皇叔孝順,令他的生父都忍不住略含酸意地笑說皇祖母太過偏疼小兒子。然而,當眾人皆有事離去,只他這個不知事的小孫兒陪在皇祖母身邊時,他分明在皇祖母令沈碧將墨氅收起時,見一絲深深的嫌惡從皇祖母眸中一閃而過。

皇祖母在生皇叔時因難產昏厥,差點就沒能再醒過來,皇叔險些使生母喪命,也許這就是皇祖母內心深處不喜歡皇叔的因由。

皇祖母希望他繼承父親的一切,進入朝堂,握有權柄,坐上啟朝的皇位。然而皇家之間若起權爭,必將有腥風血雨,他不願令親人陷入那樣的局面,所以淡泊,也什麽力量也沒有。皇祖母說,話聽不聽得進,得看說話的人是誰,他因為沒有力量,連在皇叔面前為姜采女求情一句都不能。

因為手中沒有半點力量,他連想暗中打聽姜采女在幽蘭軒的境況也不能。如果他能稍稍有點力量,能在宮中留眼睛埋人手,不僅能及時知道她的近況,也能暗地裏照拂她。他不想她枯萎,即使她不是屬於他的花。

暮色中,少年默然凝望幽蘭軒方向的身影在夕照下被拖得老長,暑日裏黃昏時空氣猶有燥意蒸騰,貼刺在人肌膚上似是細密的牛毛針,一根根無聲地刺燥到人心底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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